close

從春天走出夏天的母親

 午後,陽光慵懶地斜照進半遮著布帘的落地窗,稀薄的光線穿透空氣之後,在客廳牆面的時鐘上,打出一道香檳色的光弧,正好撲落在走進第二個五分鐘的長針上。當我抵達家門時,其他姊妹已經都到齊了。

 「你是誰?」

「我是你第四的女兒。」

「第四的……第四的…………

阿華啦!住在洛杉磯的那個,記得嗎?」

       時光是流轉的,但在老家走得更遲緩了,遲緩得似乎要停了下來。時間沙漏中的每一粒沙,如同母親的思緒,凝窒,費力。晶沙想要從空間的一端,穿透沙漏的瓶腰進入另一個空間,但卻遲遲無法推擠前進;而在追想過去各種人生印記的耄思旅途中,年邁的母親也遍尋不著那把開啟記憶之門的鑰匙……

那是3歲的我,36歲的母親。

纖柔細緻的手,握住的是一隻小小的掌;尚未拂曉前的天穹,盡情塗抹的是黛黑;而巷口那盞孤獨的昏黃,則模糊了漸行漸遠的父親背影。那一天,父親出差,那時期,母親正懷著最小的妹妹。不及三歲的我,小手被母親握著,站在老家門口前為父親送行,父親的背影漸漸被黑暗的街道吞噬,我的手掌心裡,卻被填塞進了一顆溫暖飽實的白煮蛋。

抬頭望了母親一眼,暈黃微弱的街燈下,母親的臉似笑非笑——懵懂無知的我,猜不懂她的心。

 那是7歲的我,40歲的母親。

宿舍附近有一彎清澈的小河,小河裡是淡水生物的天堂:孔雀魚、大肚魚、沼蝦、水蠆,還有夏日午後曬得一身黑的我;宿舍後院的圍牆邊,放置著一只約一公尺見方的木頭箱子,大箱子的硬度剛好承載身軀瘦小的我,面積正好足夠我屈膝翹著二郎腿躺在上面。我經常在中午,趁著母親午睡時,不聲不響地爬到大箱子上面,靜靜地觀察跳躍在隔壁釋迦樹上,有著嬌小活躍身軀以及明顯秀氣白眼圈的綠繡眼,享受近距離賞鳥的樂趣;後院還有一方未被冰冷水泥覆蓋住的土地,地上經常座落著一團團圓形的小碉堡,一條條躺著大大小小石頭的戰壕,那是我腦海中,場場偉大世紀之戰所留下的殘蹟。

從小河裡撈回的魚、蝦跟青蛙,從未被丟棄過;放在大木箱邊墊腳的小凳子,從未被移走過;遍歷各項大小戰役的碉堡,以及屍橫遍野的戰壕從未被剷除或填平過——自由自在的我,知道母親心裡有我。

 那是11歲的我,44歲的母親。

經濟起飛的年代裡,家家從外銷工廠帶回許多加工品賺外快,母親也不例外。織毛衣、貼娃娃眼睛、接插頭零件,哪兒有外銷貨,家裡就有一個家事做完後,手腳勤快的代工。父親是公務員,以當時的薪水要養活五個小孩並不容易,靠著母親完成一件件加工品,累積蠅頭小利補貼家計,我們的學雜費、家用一切,從未斷缺過。不僅如此,父親還常將政府補助的白米,送到當時僅靠打零工過活的叔叔一家。

儘管物質生活並不充裕,母親讓我看到雙手的用處勝過弄嘴——當時的我,看到母親的字典裡收藏著「勤勞」與「付出」。

 那是15歲的我,48歲的母親。

外婆在晚年視力嚴重衰退,白內障開刀後未見起色,而由於大舅跟舅媽白天上班,因此,在乏人照顧起居的情況下,母親將外婆接到家裡來。在我的記憶中,有一段頗長的時間,外婆是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的。不多話的外婆在母親的照料下,身體狀況良好,精神爽朗,常坐在門口的搖椅上等我們放學。同一段時期,大姑媽跟二姑媽的兒子,都在屏東中學就讀,當時的老家靠近屏中,因而每逢週末假日,表哥們都會到家裡吃飯,有表哥們在一起的餐桌上,菜色總是特別豐富。

家人的意義,是可以擴充的,而人與人之間的情誼,在於自己是否能敞開雙手迎接——那時的我青澀靦腆,卻常豐收母親成熟的「分享」果子。

 那是20歲的我,53歲的母親。

生日那天,接到母親從家裡打來的電話,因肝癌接受化療的父親,終於抵擋不住病魔的戮害。回到家衝進臥房那一刻,看見彌留中的父親躺在架高的床上,而母親則在一旁流著淚為父親擦拭瘦如枯槁的身軀。母親在跟著父親的日子裡,經歷了許多酸甜苦辣,他們數十年的婚姻生活,並沒有童話中的幸福快樂,但父親生病倒下後,母親卻無怨地照顧著父親。

我常想,那是怎樣的一顆心靈,可以同時承受痛苦、怨恨,卻同時又有無限的情愛?——那時的我正體驗著青春,然而對母親看待人間情愛的態度卻充滿疑問。

        那是30歲的我,63歲的母親。

一筆養老金,被母親的好友倒會,幾經追討無法償回。母親最終放棄追究,她說,朋友是從小就一起玩、一起唸書、一起工作,也一起經歷過二戰時躲防空洞的日子,但那筆錢並沒有陪著她度過童年、走過青春,難道金錢會比友誼來得重要?

在人生的許多抉擇當中,被放在天平上衡量的對象,經常是分抗犯對的物質與精神——那時的我汲汲營營,懷疑著自己在面對類似情狀時,是否能學得母親高舉友誼的典範。

 之後,我出國。好長一段時間所累積的記憶存檔中,並沒有母親的影像。回國後,母親老了。

83歲的母親經常記不得許多事,她的記憶之鑰,總要由我們幾個姊妹為她擦亮。

那一次,五姊妹攜兒伴夫再度齊聚老家,母親臉上寫著滿足與喜悅,就在這一刻,母親與過去每個時期的她相會在一起了,而我也理解到母親此生的滿足,原來是由過去生活中美好的點滴垛積而成;母親的皺紋,原來是既往歲月中喜怒哀樂所刻畫的鑿痕;而她那再現光彩的眼睛,原來是流逝光陰裡,每一片刻之美善心靈所沈澱出來的靜美。

 我已為人母,而我將留給自己的兒女什麼樣的回憶呢?

母親從未教導我們要綴青拾紫,也未曾勉強過我們按照她的計畫選擇出路。在與母親重疊的記憶中,儘管吉光片羽,但卻囊橐豐盈。如同德國作家赫曼赫賽在一首詩作中所寫:『生命──要從春天走出夏天來。』當享受過悠遊人生,經歷過知性生活,人們必須懂得衝破個體生命的限制,並將生命中最美好的情事,靠著累代相傳,延續。

春天,會走出夏天!

 

(屏東市公所慶祝中華民國100年母親節徵文)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愛波馬小耶笛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